
文/仲夏
生活在一個沒有獨身者的文化中,在37歲之前,我未曾思想過獨身是一種呼召。在寫下這個題目之前,我未曾思想過獨身是我的呼召。首先,我們要區分獨身(celibacy)與單身(singleness)的分別。
單身是一種自然狀態。每個人生來都是單身的。在進入婚姻之前,我們都是單身;在婚姻之後,因為離婚或喪偶也會再次進入單身的狀態。它是自然的發生,而非出自故意的選擇。它因此被看作是一種暫時的狀態,隨時會被終結,也盼望它的終結。
在單身中等候婚姻,如同在約會地點等候朋友的到來,在影院門口等候入場,不免會焦慮,煩躁,很多不安的猜測和懷疑,擔心自己會不會白等,就像《等待戈多》那齣戲一樣,如果就這樣在等待中耗盡一生,是否值得呢?萬事皆有可能,在這樣的等候中,唯有將所有的憂慮交託給上帝,在禱告中等待。
獨身卻是一種主動的選擇,獨身者不會盼望獨身的終結,也不會有單身等候的焦慮。獨身者的起因並非由於從來沒有感情生活,或由於受挫而抗拒感情生活。我的初戀發生於未滿19歲的那個春天,不知是不是有點早。大學一年級的寒假就收到一位男生的情詩,每到週末他會跑到學校來,坐在宿舍的走廊裏給我彈吉他。三十歲以前,這樣的故事發生過很多次,我很容易遇到向我表示好感的男生,然而我的心似乎遊移不定。不是因為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過於理想化,而是我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什麽樣的愛人,也不清楚自己要過一種什麽樣的人生。三十歲以後,我似乎終於能夠想清楚理想愛人的條件,但這樣的人卻似乎與我無緣。在焦慮中我開始思考獨身的問題。我向上帝禱告,如果獨身和婚姻都是祝福,我希望前者不要落在我的頭上。
我的思考在兩三年中通過幾部戲和書完成了重要的轉折。教宗約翰•保羅二世逝世後,他年青時代的劇作《珠寶店》以紀念的形式首次以中文演出,這是一齣愛情婚姻劇。令人驚訝的是,從未進入婚姻的人竟然如此深諳婚姻的奧秘。但這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呢?天主教不是一直由獨身的神父來輔導信徒的家庭婚姻生活嗎?因為愛的奧秘不在於婚姻,乃在於上帝。教宗還寫作了《身體的神學》 (Theology of the Body)、《愛與責任》(Love and Responsibility)等書籍,主導了二十世紀天主教信眾對婚姻和性愛的觀念。
最想不到的是,一部簡•奧斯汀的傳記電影,算不上精良之作,卻讓我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獨身實踐者,尤其因為她不是修女,而讓我倍感親切。誰能想像,筆下離不開癡男怨女、結尾總是大團圓的小說家,卻拒絕步入婚姻,而自願選擇獨身的生活(史料記載奧斯汀拒絕了她哥哥的朋友的求婚)。她在那個時代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忍受著社會對獨身者的歧視,撰寫了六部半膾炙人口的小說,把她的一生貢獻給對婚姻的推廣,這是多麽吊詭的人生。
另一出電影是「童貞女王」《伊麗莎白》,在一個不結婚的女人的管治下,英國不僅在宗教衝突激烈的時期仍能維持國中太平,而且還出現了以莎士比亞為象征的盛世王朝。女人首先是人,即使在國家面前,也是如此。特雷莎修女的靈修日記《成為我的光》出版,一度引起轟動。記憶猶新的卻 是1997年,相隔不到一週,兩位著名的女人先後去世,一位是終生渴望愛情的36歲的前王妃,另一位是終生服事貧窮人的87歲的特雷莎修女。當年這則新聞帶給我的震撼是,愛情並不能帶來最有意義的人生。某一日,我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禱告:如果獨身和婚姻都是祝福,我希望後者不要落在我的頭上。
在希臘神話中,人是被劈為兩半的人,所以人渴望與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結合,否則就處於不完整的狀態中。然而,當我每天在上帝面前禱告,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完整,我首先是作為一個人站立在上帝面前。過去那種對伴侶的渴求,那種獨居時的孤寂無助,不知不覺消失無影。相反,獨處時的寧靜和秩序,時間如此精致地被感知。獨處是我和上帝的守恒的存在,猶如身處樂園,永不厭倦。我沒有刻意遺忘自己的性別。我在日記中寫道:在上帝面前,我的三重身份是基督徒,學者,女性。學者的身份在我的性別之上,我願意奉獻自己在學術研究的事奉上,感謝上帝把我造成一個智性的人。同時,我也以女性的柔弱、敏感,學習在有限中讚美上帝。作為女性,或許對限制有加倍的體會。但我相信,一朵小白花也是上帝喜悅的讚美啊。
獨身生活所帶來的內在自由是彌足珍貴的。姑且不論,到底是獨身帶來了內在的自由,還是追求內在的自由導致人選擇獨身的生活?我羨慕那些耶穌會士,他們隨意的往來,在各地的大學教授神哲學,自由地追隨上帝,毫無掛慮。確如保羅所說,獨身的人是為主的事而掛慮。嫁娶的,是為世上的事而掛慮。對自由的渴望,使我更體會保羅所說的「現世的艱難」。在信仰受逼迫的年代,我們只有將生存的需要降到最低,才能保障心靈的自由。當我決定放棄體制內的生存方式,選擇一份「地下的」職業,我相信神給我獨身的生活,為的是讓我更方便地服事,可以隨意的往來,毫無後顧之憂。我感到生活的重擔被卸下,各樣的掛慮被放下,我的生存被妥貼地安頓,內心感到極大的安慰和安穩。在面臨人生的重大抉擇時,這樣的安慰不是來自婚姻和另一半,而是來自上帝,這不是上好的福份嗎?
獨身者視獨身生活為享受,充滿喜樂。心靈的寧靜,幾近永恒。有趣的是,前幾年大嶼山一位110 歲的隱修士去世,成為坊間媒體追訪的頭條新聞。其實,獨身者以高齡去世毫不稀奇,前教宗85 歲去世,特雷莎修女87歲去世,由此看來,獨身也許是一種比婚姻更健康的生活方式囉?一位60 歲的單身姊妹對我說,獨身是最接近天國的生活方式,不嫁不娶。
然而,獨身不是為了享受,不是為了自由,否則仍然是一種自我中心的生活。剛剛90高齡的斯多德(John Stott)牧師(註)說,獨身是一種呼召,而不僅僅是能力。獨身不是因為人耐得住寂寞。如同婚姻是上帝的呼召,我們卻常常忘記,獨身也是上帝的呼召。如同我們常常禱告晴天,卻忘了雨天也是上帝看為美善的,是對我們的祝福。獨身是被上帝呼召踏上另外一條道路,以一己之全人服事上帝的道路。
獨身,不是無所愛,而是愛基督在萬有之上,也因此而愛基督在地上的教會。每次坐車路過中華基督教合一堂,那黑色的素樸莊重的「基督」二字總是像磁石一樣吸引我的目光,喚起我內心的愛的深情。獨身,使人可以「毫無牽掛的奉獻自己,作大眾的僕役」。一位修女談到在非典時期可以自由在醫院服事,而無需因擔憂家人被傳染而卻步。獨身並非孤獨,Alone不等於Lonely。反過來,一個避世者不是真正的獨身者。獨身者生活在上帝、群體和自我當中。獨身者既愛上帝,理所當然也要愛人。
獨身者不是沒有挑戰。在斯多德牧師的訪談中,他談到兩大挑戰:性與自我中心。然而,這不也是已婚者也會面臨的挑戰嗎?斯多德牧師指出,對於基督徒而言,自制(self-control)是可能的。如同我們要控制我們的脾氣、舌頭、貪婪、嫉妒、驕傲,為什麽我們不可以控制我們的力比多?這是關乎人性尊嚴的問題,如果我們說做不到,豈不是讓我們自己淪為與不能控制本能的動物同等了嗎?在我看來,自我中心對獨身者而言是一個更大的挑戰。當我們習慣於掌控自己所有的生活,我們容易一意孤行,而難以去順服他人,或配合他人。我們不喜歡被打擾,而越來越習慣於獨來獨往。甚至,愛自己的事工,多於愛身邊的人。
獨身者和已婚者所面臨的挑戰是相同的,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已。
如果你沒有在上帝裏面經歷無條件的愛和接納,如果你無法與上帝、與自己友好地相處,如果你的內心沒有湧動對基督、對教會的愛,那麽,獨身不是你的異象。因為,獨身是一種愛的回應。
(註:已於2011年七月廿七日去世)
參考書目:
- 《神思:聖召與獨身》第五十九期(2003年11月),香港:思維出版社。
- Hsu, Albert Y. Singles at the Crossroads: A Fresh Perspective on Christian Singleness. Downers Grove, Ill.: InterVarsity Press,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