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納
日期/2019年11月25日
我來自一個平凡的公務員家庭,原本擁有小康家庭的單純,但是弟弟在國中時走入歧途,從此家庭變調。弟弟經常進出監獄,每一次回來,家人都帶著盼望,希望他能改變,找一份工作有安定的生活。到了三、四十歲他接觸毒品,家人的盼望越來越渺茫。
2005年我移民來美,在每週的禱告會常為弟弟禱告,希望神能翻轉他的生命;看到劉民和牧師的故事,更激勵我迫切為弟弟禱告。然而一年一年過去,每年暑假回台灣,看到年邁父母的痛苦與無奈,我了解事情並沒有改變。有一次在禱告中,腦海裡浮現驚惶流淚的母親,我心痛疲憊,向上帝說:「如果祢不能改變他,就接他走吧,求祢讓父母有個輕鬆的晚年。」
第二年夏天,49歲的弟弟過世。我非常震驚,也對神有很多疑問。為什麼祢翻轉了那麼多人的生命,就是不翻轉我弟弟的?為什麼祢救贖了那麼多人,就是不拯救我的父母?我生氣:為什麼四年裡為弟弟有千百個禱告祢沒有聽,就單單聽了這個,竟真的接他走? 我很自責:我是他的姊姊,為什麼要作這樣的禱告?
曾經告訴一位牧者我的內疚,他告訴我:「上帝又不是聽你的指揮。」言下之意,我的自責是多此一舉。自此,我收起震驚、質疑、憤怒、內疚等情緒,藏在內心的角落。往後幾年,我在信仰上持續追求,也從神學院畢業,但我的禱告大多小心翼翼,深怕說錯話。我的禱告許多時候也有頭無尾,安靜在神面前,開了頭,卻和神有遙遠的距離,枯竭以終。我沒有去處理,我以為這是沒有答案的,每一個神學院的學生都知道神有神的主權。
今年暑假知道「伴你走過憂傷路師資培訓」的課程,記得老師問我為什麼要上這個課時,我的回答是:預備以後能幫助需要的人。當時確實是這麼想的,基於服事需要及面對年老父母終將離去,決定參加培訓課程。在開車去第一堂課的路上,我為自己禱告,希望神開啟我的眼睛,得著今天課程的內容,好能在以後幫助他人。然而,我想起2010年過世的弟弟,眼淚霎時流下。九年,不算太久的時間,我卻「忘記」親弟弟的死亡。是我已經收藏好了?還是我下意識地選擇遺忘?神在上課前給我這個意念,神沒有忽視我的「忘記」,而是要挪去我與祂交通的阻礙。所以我自願成為課程中的三位志願者之一,實際經歷走出哀傷的過程。我的哀傷有失去親人的痛,也有失去對上帝禱告時的全然投入。
前兩堂課是承認失落與哀傷。我帶著無可挽回的心情,陳述當年家裡的狀況、父母的憂愁、我看著白髮父母卻不能幫助的無力感、對神的祈求、四年禱告的疲乏、那個令我自責的禱告、弟弟死後我的內疚與對神的疑問……。我說了好多,不停地哭。老師接納我的情緒,引導我說出對失落的感受,並鼓勵我盡量對神提出問題。
第一週開始寫心靈日記,我的思緒從漫天的紛亂進入沉澱。時光倒轉,再次看見在昏暗燈光下父親一根接著一根抽著菸,看見母親的愁苦、恐懼與眼淚,也看見弟弟處在難以自拔的深淵。往事歷歷,看似任何人的力量都無法解開纏繞多年的結,只有神的手才能打開。我也告訴神我很生氣,那麼多生命被翻轉的故事,為什麼祢就是沒有救贖我的家,沒有為我挪去三十多年背負的重擔?我明白主權在神,但我還是對神有憤怒。耶穌親自靠近往以馬忤斯路上的兩個門徒,而神祢會靠近我、為我講解明白嗎?我的心迷濛,藉著進入神學院,我認識祢;藉著獨處的操練,我和祢產生連結;藉著耶穌禱文,我俯伏在祢腳前,將一切困難交給祢;為什麼我看見神的家由窗戶透出來的光,但是我找不到進去的門?我渴望能再經歷「深淵就與深淵響應」的感受。
雖然循徑打開記憶是痛苦的,但我持續透過文字與神、弟弟及自己對話。我逐漸了解在當年的狀況下,我的禱告是絕望到底時對神的呼求;是我的呼求,而神自有祂的決定,弟弟生命的時間是神的決定。我領受如果神真是聽了我的禱告接走他,必是帶著他離開深淵,進入光明潔淨,在神的處所安居。從筆下的回憶,由事件的點到一生的線,我深刻體會「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不能承擔別人的,正如別人不能承擔我的,因為行動在個人的決定,我接納了自己的有限。
在經歷哀傷釋放內疚的課,在同伴們「以馬內利」的歌聲中,我看見弟弟在通往天空的白色樓梯上,與我揮手道別,之後突然把一個撲滿還給我。那個撲滿我存了很久,想買喜歡的東西,就快滿了;有一天弟弟留下字條說:「需要用錢,撲滿我先借用,以後還你。」我很捨不得這個撲滿,也對弟弟不告而取的行為傷心,甚至多年後,偶爾想起還有心痛的感覺。「以馬內利」是神的同在,當弟弟微笑說:「撲滿還給妳。」那個撲滿好像送到我胸前,我立時感覺胸懷裡的溫暖,滿滿的溫暖。(這個撲滿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神的醫治實在是奇妙與令人敬畏。)
隨著課程進行,神一路牽引我。傳道書的「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使我領悟是我不能接受自己不能參透,不能接受神的作為不是依照我的禱告,我的驕傲想要凌駕一切之上。我了解了自己的掌控慾望。最後的大功課是兩封再見信,我寫給弟弟的,弟弟寫給我的。給弟弟的信我寫的很長,細細地告訴他我曾為他的付出與不斷的失望,也為曾經的冷淡道歉,是一個告別。從兩封信中我也體會即使生命與關係如此破碎,仍可看見彼此的愛在其中。這個體會為我帶來很大的安慰,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夠愛弟弟,如果我多愛他一點,是不是他就可能變好?而今明白我們都愛著對方,是我們的世界差異太大了。
實際經歷走出哀傷的過程,有諸多寶貴的收穫。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我的體會是未知死焉知生?或是因知死而知生。在寫再見信時,我們可以寫想對你逝去的親人說的話、想表達的歉意、想彌補的事,如果還有再次告別的機會會怎樣做……。我思考為什麼要等到人走了或者是關係斷了,才想到要去做什麼?對現在仍擁有的關係,我要如何珍惜。我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擁有,「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關係有擁有的時間也有分離的時間,既使我多麼享受親近的時刻,當必須分離,或者對方想抽離,就必須放手,並節制(refrain不懷抱)自己的情感。
走過這段過程,也讓我與神、與人、與自己的關係發生改變。與神——耶穌親自靠近了我……,感謝神不容許我逃避祂。我躲在角落以為祂看不見,或者不在意,神親自靠近我;當我願意把疑問敞開在祂面前,神必如對約伯與約拿,祂會為我講解,讓我明白。與人——要珍惜當下,真誠相處,然而人有各自的路,我不能承擔別人的;當時空改變,我要學習放手。與自己——我接納自己是有限的,釋放了多年的罪疚感,與自己和好。
這個實際走出哀傷的過程,也讓我帶入其他的失落情境,幫助我很快適應今年兩個孩子離家在外地工作的情況,也認識憤怒、嫉妒、恐懼等負面情緒有其處理方式,不要躲避神,也不要被所謂的「基督徒的形象」綑綁,而是把問題帶到神面前,辨別它們在我心中的存在與對我的控制力量,承認自己的軟弱,信任神的幫助。我不再對負面情緒有過多的不安與自我控訴。與主親近的渴慕推動我向前,「他們的眼睛明亮了,這才認出他來」。是的,這九年神一直都與我同行,時候到了祂就為我講解明白。
最後,感謝老師的溫柔帶領、同伴的扶持,更感謝聖靈的引導,賜我話語與安慰,賜我回憶與圖像,藉此與我交通,讓我深深經歷神的醫治,走過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