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命的風暴

文/ 陳湘琪

我在同一年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人生頓時進入黑暗低谷,痛苦悲傷的情緒如同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拾。生活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勾起我對父母的思念,我不斷的哭泣,心情陷入極深的憂鬱沮喪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目的是什麼?

我出身在一個非常單純的家庭,父親是公務人員,母親是一位敬虔愛主的基督徒。母親生下兩個兒子後,因為渴望有個女兒,禱告主的賞賜,她無畏艱難高齡懷孕,因此我的出生受到父母極大的歡迎與喜悅,他們對我寵愛有加。

因為我是父母年紀大時才生下來的孩子,所以當我開始入學時,父親來學校接我,其他同學都會說:「陳湘琪,妳爺爺來接妳了!」這在我幼小的心中產生了一種隱憂,我害怕「死亡」很快會帶走我最愛的父母親。這種害怕「死亡」與「分離」的恐懼感在我年幼的心靈中,像是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隱藏在內心深處。

民國一百年──台灣的雙禧年,是所謂的領受上帝「雙倍祝福」的一年,卻是我人生面臨雙倍打擊與痛苦的一年。我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人生雙重打擊的痛苦

這一年,已經罹患肺癌第六年的母親,在高雄醫生宣告束手無策的時候,剛好國外有一種新的實驗用藥出現,母親在基因比對成功的狀況下,符合資格參與這個實驗計畫,因此我接母親北上到榮總就醫。新的希望與契機所帶來的喜悅衝破死亡的陰霾,鼓舞我們全家的士氣,沒想到母親剛北上就醫不久,父親因一人在高雄老家跌倒昏迷,無人及時救援,結果腦出血昏迷,短短三天就離開我們了。

面對這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死亡消息,我完全反應不過來。當我回過神來,發現最愛的父親已經離開人世,當我意識到這個分離的事實時,我對著媽媽失魂落魄的哭喊著:「我沒有爸爸了,我好想他,我以後怎麼辦?」正當我要宣洩痛苦的情緒時,媽媽嗚咽地對我說:「妳不能倒下去,妳一倒,我也就倒了。」我頓時壓抑住痛苦悲傷的情緒,緘默無聲。我意識到第二個事實,就是我不能倒下去,否則我會失去媽媽。為了她,我一定要堅強。

之後我將生活的重心完全投注在生病的母親身上,為了照顧陪伴她,我毅然決然向學校請長假。我壓抑喪父的痛苦,母親也壓抑失去結婚五十多年老伴的悲傷,我們的情緒都沒有得到正常適當的紓解。我記得許多夜晚,我們常常在睡夢中,不約而同的牽起彼此的手,不發一語直到天明。這樣的日子經過六個月,母親終究難敵心中的悲痛,生存意志逐漸低落,這一年冬天,化療宣告失敗,她病逝於台北榮總。

我在同一年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人生頓時進入黑暗低谷,痛苦悲傷的情緒如同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拾。生活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勾起我對父母的思念,我不斷的哭泣,心情陷入極深的憂鬱沮喪之中;我變得異常封閉退縮,無法與人有正常的社交互動;我也完全失去生活的動力,不想工作,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內心也有一股莫名的憤怒,我變得易怒沒有耐性。創傷在我腦內造成混亂,使我充滿憂鬱、沮喪、焦慮、恐懼、憤怒、無望、與人隔絕和無力的感受。我甚至對從小所信仰的上帝失去信心,我懷疑祂真的愛我,為什麼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感覺不到祂在我身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和負面情緒充斥在我每天的生活中,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也無法接受的人,我討厭自己。

情緒壓力對身體所帶來的影響也很大,我每天都感到疲憊不堪,夜晚睡不著,白天則頭痛胃痛,胸口鬱悶,感覺呼吸不過來。身心失調也導致我的行動和思考變得很緩慢,很難集中注意力。對我而言,身旁一切人事物似乎都跟我一樣變得停滯不動,似乎失去摯愛的父母親之後,這個世界就無人存在了。

最糟糕的是當我尋求幫助時,我常聽到:「妳是個基督徒,妳難道不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安息主懷,在天上好得無比?……妳要節制哀傷。」但是我仍然克服不了內心的痛苦與思念,以致這些話不但無法安慰造就我,反而加深了我內心的壓力,加重我心中的痛苦與自我定罪感;我對於自己活不出真理的教導感到羞愧沮喪,漸漸的我也不敢再打電話給屬靈同伴傾吐心中的痛苦了。

在走投無路又極需幫助的時候,感謝主為我預備一條又新又活的路。我參加了靈糧堂輔導中心所開辦的「伴你走過悲傷路」課程,得到最真實的扶持與幫助。

主為我預備一條又新又活的路──伴你走過悲傷路」課程

猶記得第一次上課時,我們要閱讀一本小書《積極的憂傷》(Good Grief by Granger E. Westberg),書中對「悲傷」的觀念與華人所謂的「節哀」觀念完全不同,作者認為面對悲傷的情緒不是去壓抑或禁止,反而要「積極面對」。我一讀到可以「積極的」悲傷,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釋放、自由與輕鬆感,好像肩上的重擔被卸下來。原來悲傷情緒是可以健康積極的去釋放、勇於承認並且接納;原來我可以透過「釋放真實的感覺」,進而帶出生命中建設性的正面果效與力量。

在八次的課程中,我們被鼓勵盡情地釋放個人心中最真實的感受,積極不逃避地去面對生命中的悲傷經驗,甚至是個人對神的情緒也誠實的去面對去表達,學習在神的面前做一個真實的人。在悲傷失落中我們一同前行,一起走過憂傷低谷、學習接受所愛之人已經離開的事實;我們回顧過往,也去面對處理失落情緒所引發的不同困難與壓力,並且操練神的同在。

前三堂課處理有關「承認喪失」、「承認憂傷」以及「經歷憂傷」等主題,這段過程是最辛苦的情緒黑暗時期,我們因為重新面對悲傷情緒所造成的二度衝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心反應。我感覺自己像是自由落體般一直往下掉落,掉入各式各樣複雜情緒的無底洞!但我仍堅持下去,奇妙的是,當所有因為悲傷所產生的混亂情緒如垃圾般一一被傾倒出來後,內心的沉重積壓頓時淨空,挪出來的空間讓主的恩典與愛可以進來工作。於是我開始從情緒的谷底逐漸往上爬升,一點一滴的經歷「死而復生」的突破與新發現。

「死而復生」的突破與新發現

我的第一個發現是,原來悲傷情緒會伴隨其他情緒的產生,這是一個自然正常的現象。我那些無法控制的痛苦、空虛、冷漠、憤怒、哀傷、無助與自憐都是正常的反應,這種因理解而產生的「自我接納」,帶給我很大的釋放與突破。

除此之外,我在課程中意外發現,有一個潛藏在心中的莫名「罪疚感」一直在控告我,就是對於母親就醫期間我所作的每一個醫療決定,事後若感覺有疏失懷疑的部份,我都引以為疚。透過團體分享、禱告和安靜領受聖靈啟示的過程,使我明白我和母親之間的愛不容任何決定去懷疑破壞;神也提醒我:「一切的決定在乎耶和華,不在乎人。」整個就醫過程我既已將一切決定的主權交給主,就由祂負責,不是我。當下壓制我心多年的兇惡鎖鏈瞬間掉落,使我從錯謬的「罪疚感」中得到完全的釋放。從此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輕鬆感,原本陰鬱沉重的臉色也逐漸開展,恢復了笑容。

團體的最後一個大功課,就是要寫一封「再見信」給所愛的家人。我記得葉老師說:「若不放手說再見,就會有困難面對現實,無法投入新的生活、新的關係當中。『說再見』是一個重要的分界點,也是最困難的一關。跟過去切割,過一個新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對我而言,寫這封「再見信」像是舉辦一場告別式,之前所辦的告別式是公開儀式,重點是為「過世的人」;現在這場告別式,則是為我自己提供一個機會去和父母好好說再見,重點是為「活著的我」。

這是最不容易寫的信,而且我一次要寫兩封,一封給爸爸,一封給媽媽。因此每寫下一個字,我就會滴下斗大的眼淚,往往淚流成河……。我知道這是一個最關鍵的時刻,我必須勇敢面對;我的人生若要繼續往前走,就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關係中出不來。我將心中所有想說、未曾有機會說的話、對父母的感激之情、虧欠與遺憾都盡情的寫出來。

啟動新的人生階段

在寫到父母對我人生的期盼時,一股正面積極的力量油然而生,起初是有關家族生命的傳承,也是他們留在我身上的精神遺產,之後是思想神創造我的人生目的,以及祂對我生命呼召的啟示。我的思緒回到起初神創造我的原點,我是媽媽當年禱告蒙神應允而得的孩子,母親終其一生愛主服事主、與主同行的美好福音事工要透過我繼續傳承下去,這是我的使命。

這封「再見信」是結束,也是啟程。我正式和父母說再見,也正式啟動一個新的人生階段。「承繼使命」與「活出神的呼召」在我裡面呼喚我:「起來!為主興起發光!」

現在的我,還是會想念父母,但我已知道這是很自然的情感,無須禁止壓抑。在當下,我會主動邀請耶穌進入我的感受中陪伴我,與我同感同行;奇妙的是,因著主的介入與陪伴,我悲傷情緒的強度逐漸變低,次數變少,面對生活的動力逐漸強靭起來。感謝主,透過這個歷程幫助我學習在神面前作一個自由真實的人,並經歷祂最真實的幫助!

而當我抬頭仰望天空時,也不再像過往般無助地哭喊呼喚父母,我心中的第一個聲音是:「阿爸天父,我好愛祢。謝謝祢帶領我穿越這場生命的風暴,使我重新找到生命的目標以及祢對我的呼召。謝謝祢的慈愛與恩典永遠與我同行。」盼望主在我身上作成的幫助與帶領,也能成為仍在失落悲傷中弟兄姊妹的幫助與鼓勵!

蒙作者允准轉載:《伴你走過憂傷路──傷逝的歷程與轉化》,頁255-260。

註:

以下是陳湘琪在好消息goodtv 節目的專訪,非常精彩:http://youtu.be/Ac9-YUuci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