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的危險——隨想隨說《指環王》

文/ 李文屏

「每一項美德都隨身攜帶著毀壞自己的種子。」—— 羅伯特·芒斯

在我那可一讀再讀的書單裡,有本《指環王》(又譯做《魔戒》,原名The Lord of the Rings)。當初一接觸到它,我立刻被原著中的文學魅力和思想深度所吸引,後來也看了根據它改編的電影。電影語言和文字語言各有長短。電影生動,是對原著的改編,小說中有些含義深遠的內容不易被其視覺元素所表達,表達了也容易被錯過,因電影不等人,畫面一個接一個;文字則靜態,雖不似電影有聲有色生動攝人,卻可讓想像飛揚,思想停泊,並允許足夠的時間讓人從容細品其微妙的意味。

本小說講述的是發生在中土世紀(Middle Earth)的事情,當時有幾支偉大的力量:善挖寶的矮人(Dwarf),英勇的人(Man)和美麗智慧的艾弗人(Elf,註一)。那時尚未得勢的魔王索倫(Sauron)陰謀鑄造了一只傾注了其強大魔力的金戒——能控制其它有神力之戒的戒王,並靠它吞噬了好些其它力量,擴張勢力。

洞察了其陰謀的艾弗人和一部分不肯屈服於其黑暗勢力的人組成最後聯軍對他殊死相抵,然索倫手指上的魔戒火紅似燃,「在黑暗中捆綁它們」的字樣如地獄烈火,魔力發散難以阻擋,聯軍的雙王在血戰中皆被擊殺,索倫得勝在即。那一剎,人王之子伊索德(Isildur)說時遲那時快,撿起陣亡父親的斷劍,一揮斬下了索倫的手掌。索倫與其魔戒意外分離,能力頓失,身體消散。電影用類似原子彈爆炸的能量波來陳明這一幕,非常形象。如此,聯軍劫後餘生,反敗為勝,魔戒也被勇敢的伊索德(Isildur)所獲,其燃燒的熱度雖灼傷了伊索德,卻也很快冷卻,其上的恐怖咒語也逐漸隱去,視力難見。它變成一枚似乎很普通很普通的指環。

勇士的誘惑

很顯然,伊索德勇敢,果斷,臨危不亂,內心充滿不屈的勇氣和戰鬥的力量,那一霎的冷靜和急智不僅扭轉了中土歷史,更拯救了無數生靈免於魔王的奴役,實是功不可沒。如此一個英勇王子,如果他想利用魔戒之能來增強實力,為我所用,那麽這樣的想法是否很自然呢?

所以,當伊索德面對唯一能毀滅魔戒的機會時,他拒絕了艾弗人的智慧之勸,沒將魔戒投入「死亡火山」(Mountain Doom)的火焰裡毀滅,而是據為己有,並立為傳家之寶,說「在索倫所有的作品中,這是唯一美麗的。雖然我在極大的痛苦中才得到它,它對我來說卻是至珍。」誰知他以為是自己擁有了珍貴的魔戒,其實是魔戒擁有了他。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魔戒的那一剎,魔戒的「魅力」就抵達了他,完全地覺察並順勢操縱了他的思緒和動機,而他因為不懂這枚小小戒指的巨大危險,因為太過自信和驕傲,終於很快就命喪黃泉。魔戒自行從他手指滑落,離他而去,從此退出世界的記憶,潛伏在時間裡,等待主人的召喚。

一個叫做羅伯特·芒斯(Robert Mounce)的學者曾說過:「每一項美德都隨身攜帶著毀壞自己的種子。」(Every virtue carries within itself the seeds of its own destruction。)勇敢與自信都是美德,也是一個領袖當有的品格,伊索德可謂既成於此,也毀於此。

伊索德的經歷幾乎被另一個勇敢的人——首相之子波羅莫(Boromir)重覆。為了拯救家園,驕傲的勇士波羅莫也想借用魔戒的力量來完成保家衛國的高尚事業。結果,魔戒再次施展魅力,玩弄和操縱他的「美德」和自信,使得他想從哈比人弗羅多(Frodo)的手裡強奪魔戒,幾乎喪心病狂,直到弗羅多戴上戒指隱身逃遁,魔戒對他的思想操縱才隨之離去,他也才清醒過來;最後為保護另外兩個哈比人英勇身亡,顯出大丈夫有過之後,敢認、敢改的氣魄。

小人物的偉力

奇異的是,如此魔力十足的魔戒,對持有它幾十年的小小的哈比人比爾博(Bilbo),卻沒太有破壞性的影響。原因很簡單:比爾博心地單純,除了用這枚奇異的戒指幫他從難纏的人面前隱身一兩次之外,似乎沒有其它什麽「偉大」的理想和動機,以至魔戒雖然可以讓比爾博愛它之至,難棄難捨,卻也沒有什麽特別順手的「高能量」的「美德」來操縱和玩弄。單純的心思保守了比爾博。

弗羅多(Frodo)對它「魅力」的抵抗也非同凡響。雖然魔戒在他身上的時候,魔王再現,呼喚魔戒,而魔戒則在任何可以利用的時機來回應那呼喚,變得格外活躍和危險。弗羅多的單純始終是抵抗魔戒之力的重要因素之一,可謂無為而為,連同其它的力量一起,讓他多次在千鈞一發之際與地獄擦肩而過。

也許,大有能力的人要面對的挑戰和誘惑也更強大。面對誘惑,人的「偉大」其實實在渺小得很,偉大的開始可能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步。人是那麽容易被腐壞,對自己的欲望和環境是那麽無能為力。也許網上流傳的「官場:海瑞進去,和紳出來;演藝:玉女進去,小姐出來」這類順口溜,正是對此的一個誇張印證。多少時候,我們以美好的動機出發,走著走著,目的丟失,或者異化,工具和手法越越俎代庖,佔了主人之位,成了老板。本來是物為我用,結果是我為物役。

智慧者的選擇

真正的智者是能夠謙卑的人,知道自己面對誘惑會有多大的抵禦力,從而會對自己小心,以至於不那麽「自信」。

所以,智者甘道夫(Gandalf)一直很謹慎,甚至不要用手碰觸魔戒;美麗的艾弗女王凱蘭菊爾(Galadriel)也清楚地知道,她自身的神力可能會讓她在開始時用魔戒做出一些好事,最後魔戒卻會讓她成為萬人仰慕和絕望的致命女魔王。她甚是艱難地、但是卻勝利地通過了弗羅多(Frodo)給她的魔戒之試:寧日月淹吾芳華兮,勿邪惡而奴眾生。

「勝過己心的,強如取城。」(《聖經·箴言》)人之所以偉大,有時候不是在於能做什麽,而是在於不做什麽——哪怕是方便之極,舉手之勞。

但是「勝過己心」光是靠「自我控制」又豈能夠?明明是心裡所欲,卻硬要拒絕,怎麽不難?彷彿用左手砍左手,右手砍右手。我們會找多少藉口說服自己?我們已經找過多少藉口?我們是否早已發現這個秘訣:若是願意,藉口總是可以找到的。

不過,若是有智慧「知己」,明白自己其實不可靠,又有眼光對誘惑「知彼」,明白自己的選擇所會帶來的後果,至少我們會懂得「逃避」——一個似乎是消極的行動,也與我們的驕傲本性背道而馳,但實際卻是另一種生命的見識。就像甘道夫,就像凱蘭菊爾。「每一項美德都隨身攜帶著毀壞自己的種子。」他們明白魔戒的危險,不讓它在自己的心裡成為土壤,不讓他們想「造福他人」的美德移植其上,從而也避免了一場顛覆自己的危機。

這種由魔戒象徵和呈現的「主次置換」和「思想拐彎」的現象非常微妙,因而極其普遍,甚至在信仰上也難倖免。耶穌在《啟示錄》裡提醒大都市以弗所的教會就是一例,耶穌說他們為基督的緣故,勞苦、忍耐、能辨正偽,敢不媚俗,這些都是極好的美德;然而,因為擁有、實踐如此美德,他們卻漸漸變得「硬」起來,將起初的愛心弄丟了。所以,耶穌說:你們要悔改,要「行起初所行的事。」

在基督信仰上,信、望、愛為大美,愛卻是這大美中的大美。如果因信而能勞苦忍耐,堅守正道,卻漸漸僵化,以至教會裡多疑少愛,多要求少體恤,那麽豈不是很可惜可嘆嗎?而落實到我們個人的生命光景裡,我也看到驚人的相似:教條盛行的心裡,愛心縮水;以熱心追求真理出發,最後卻變成頭大心小的法利賽人。

「每一項美德都隨身攜帶著毀壞自己的種子。」美德可以成為一種危險,而化險為夷的「平衡」和「適度」卻是一個高深微妙的生命境界。願上帝憐憫和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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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註一:艾弗人被許多中文版本譯作「精靈」。我個人總覺「精靈」一詞過輕,其攜帶的固有形象不足表達本書中艾弗人的美麗、偉岸、智慧和力量——雖然他們也很輕巧。不過,基於本人的才疏學淺,也不知道中文裡哪一個詞匯更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來其含義,故直譯為「艾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