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文屏
六 「太淪落」與「太陽」
他免強從沙發上起身﹐拖著步子到浴室里去碰運氣﹐居然在壁櫥找到一盒Tylenol。他打開水龍頭﹐雙手接了一捧自來水將藥沖下喉嚨﹐一聲苦笑。苦笑是因為他給這藥一個臨時譯出的中文名字﹕「太淪落」。
李岩昏頭暈腦地隨公車搖搖﹑停停﹐停停又搖搖。也還沒有到交通的高峰期﹐不知道為什么車行如爬虫﹐半天才移動一寸。他倒也無所謂﹐今天沒有時間要趕﹐也沒有人在等﹐車子愛怎么搖就怎么搖吧。
這么搖著搖著﹐突然脖子猛地一仰﹐他才驚然醒來﹐發現自己盹著了﹐車子突然加了速﹐交通卻不再打盹了。前座長了一臉大胡子的人在轉著脖子往後面看﹐他也就轉回頭去看﹐只見一輛銀灰色的車停在路中間﹐兩個車燈眼睛一樣一眨一眨﹐兩條車道被它堵塞了一條﹐被它堵在後面的車一個接一個連成一串﹐好些歪了頭想試圖改旋更張﹐擠進另一條車道上去。
「一輛馬志達﹐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紅燈時停下來﹐再綠燈的時候就發動不起來了。」大胡子顯然已經看明白了﹐對他解釋說。
李岩回頭沖他「哦」了一聲﹐再去看車﹐奇怪怎么沒有警察﹐這時另一條車道上的車也全停了﹐交通燈已經變紅。
「車子看著滿新的。」李岩對大胡子說。
「車子好不好跟看起來如何是沒有必然關系的。」大胡子說﹐開始給李岩列數他一生所見過的相關「車聞」。李岩哼哼哈哈地應付著﹐很高興大胡子下一站就下車了 ﹐如果他今天不是頭痛發燒的話﹐也許還有性致跟大胡子多聊几句。
車到了村子﹐人下了車﹐李岩朝老梁的地方走去﹐過自己的家門而不入﹐甚至英勇地故意不朝它看一眼﹐仿弗那個地方同所有其它不相識的門戶一樣可以在他的生活中忽略不計﹐但他在心裡面卻看到﹐或者說想象到張莉在廚房的窗前看到了他﹐而且像以往難過時一樣﹐她的長睫毛忽地垂下了﹐這使得他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是不是快感的複雜感受。也不知道汪太太怎么還覺得他們好﹐還是車上大胡子講的話對﹐「車子好不好跟看起來如何是沒有必然關系的」﹐車子和婚姻大概是一個道理﹐外面看起來可能還亮閃閃的﹐就是不知什么時候會亮閃閃地拋錨在路中間。
李岩頭重腳輕地穿過雨幕﹐到了老梁的地方﹐倒在老梁的沙發上﹐身心都沉重疲乏﹐沒有力氣抵抗沙發的霉味。
然而這么一靜下來﹐不知頭痛是被這安靜放大了倍數﹐還是他的情況真的又加重了﹐他感覺頭里面似乎被放進了一扇石磨﹐全身的骨頭也在酸痛。他免強從沙發上起身﹐拖著步子到浴室里去碰運氣﹐居然在壁櫥找到一盒Tylenol。他打開水龍頭﹐雙手接了一捧自來水將藥沖下喉嚨﹐一聲苦笑。苦笑是因為他給這藥一個臨時譯出的中文名字﹕「太淪落」。
太淪落并沒有倕眠的副作用﹐李岩卻倒頭就睡著了﹐不過他睡得并不踏實﹐在一些亂七八糟﹑稀里糊涂的夢里面漂浮﹐沙發的霉味并不因此甘休﹐也一路追他追到夢中﹐然後東一縷西一縷地胡亂掛了一氣。
張莉在家里也并不比他好過﹐雖然沒有發燒﹐也沒有在廚房的窗前受李岩過家門而不入的折磨﹐但李岩和她自己以往的作為都歷歷在目﹐讓她享受不到眼不見心不煩的寧靜。
媛姐來了一趟﹐同她談真愛﹐然後走了﹐留下真愛的味道和經文讓她慢慢咀嚼。她真的在媛姐走后就一直在回想真愛的問題﹐但越是咀嚼品味﹐越是感到錐心地難過。她忍不住要用這個標準去衡量李岩對她的愛﹐一衡量好象就沒有什么剩得下來。愛情在出發的時候都蠻崇高偉大的﹐可是出發才幾年啊﹐就成這個樣子了﹗
那么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呢﹖她用這個標準去衡量她對李岩的愛﹐發現也沒有多少可以剩得下來。李岩在不知不覺中對她惡﹐她則計算他的惡﹐然後在累積一段時間后以惡還惡。她以為自己已經原諒了李岩過去對她的不公允之處﹐可其實她沒有﹐她只是把它們存進了一個秘密的戶口﹐方便的時候﹐像昨天﹐就拿出來刺他。她并不像她自以為那樣懂得愛﹐也不是在愛中包容他。愛是永不止息﹖哈﹐愛怎么可能永不止息呢﹖人的愛可以永不止息嗎﹖永不止息的只是人對愛的需要和尋求﹐而永不止息的愛不過是人的夢﹐痴人的夢。人間的愛都是經不起追究的﹐愛著愛著﹐愛就變了味兒。李岩對她是這樣﹐她對李岩又何嘗不是這樣﹖她對李岩的愛和李岩對她的愛﹐不過是半斤八兩﹗﹗
真是痛心啊。
可是﹐人的愛為什么就經不起時間呢﹖
張莉於是從愛情想到人性﹐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人間的愛和人一樣需要神的救贖﹐心中蕩漾著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在哪里讀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說到太陽和風有個爭論﹐看誰力量大。正好路上有個獨行的人﹐太陽和風就約好﹕誰讓這個人脫下身上的大衣﹐誰就贏。於是大風呼呼吹﹐越吹那人將身上的衣服裹得越緊﹐再吹﹐那人就緊閉上眼﹐將背轉向風﹐最後乾脆找個地方躲了起來。輪到太陽時﹐太陽并不特別使勁﹐只是持續溫暖地照著﹐那人走著走著﹐竟然暢然敞開胸懷﹐最後將大衣脫下了。
媛姐說的沒錯﹐愛才是最有力量的﹐愛就是這個故事中的太陽。
如果李岩是這個旅行的人的話﹐她願意作他生活中這樣一個小太陽嗎﹖
她願意﹐只是靠她自己﹐她現在知道自己做不到﹐她不是一不留神就做了那讓人關閉心扉﹑轉背相向的冷風嗎﹖李岩也做了她的冷風﹐本是人生旅途的伴侶﹐結果就這樣各自開始緊裹自己的大衣﹐轉背相向。這是因為他們都軟弱啊﹙誰又是個例外呢﹚﹐因為她和他都是同樣的旅人。旅人怎么能夠又做旅人又做太陽呢——如果不是有另外一輪心靈的太陽持續溫暖地照耀著他們﹐或者說如果旅人不讓自己持續地處在這樣的太陽照耀中﹐讓自己的心先溫暖了話。自己的心先不溫暖﹐怎么可能去暖人﹖
可那輪心靈的太陽世上有嗎﹖在哪里﹖
雨聲淅淅歷歷。淅淅歷歷的雨聲中張莉閉上眼睛﹐她靈魂的眼睛則向宇宙的深處仰望﹐長久地仰望。她第一次意識到為愛舍身的救贖主原來就是這世上最偉大的真愛者﹐十字架的故事原來是一個她沒有意識到的愛的故事。她發現她新找到的信仰從沒有像今天一樣與實際的生活緊密地相連。她默默禱告﹐求救贖主溫暖她﹑幫助她成為一個會真正去愛的人。
雨季將白天縮減得更短﹐張莉睜開眼睛的時候﹐四點剛過沒有多久﹐但屋里已經昏暗。她打開臥室的台燈﹐開始抄寫「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她一筆一畫﹐像初學寫字的學生。
臺燈從側面把她的頭印在牆上﹐一個長髮的剪影﹐握著一只筆﹐在風雨翻飛的傍晚﹐挽住了一偶安詳﹑寧靜。
抄完后她將它貼在臥室的牆上。畢竟﹐有愛才有家﹐如果不是愛的希望﹐又有什么真的能夠將她留在這個異國他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