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下到岸上——你所不知的南丁格爾

文/李文屏
日期/2020年5月8日

僅以此【豐榮傳奇系列】之文,在這母親節將至的五月,在以南丁格爾的生日為護士節(5月12日)的五月,向母親們致敬,也向一直在前線抗疫的醫護人員致敬。

1820年5月12日,歐洲沉浸在結束了拿破崙戰爭的喜悅中,人們渴望新意和變化。在這樣的氛圍裡,美貌的上流淑女范尼·南丁格爾為自己新生的二女兒選擇了一個很少用的名字,她的出生地之名:佛羅倫斯。

若干年後,這個女兒因為自己驚世駭俗的選擇,活出了非同尋常的生命風景。於是,「佛羅倫斯」成為一個漂亮的名字,後來無數父母為自己的女兒選擇了它,「佛羅倫斯」成為常見人名。

所有的故事都有兩條線,一條是外在的,一條是內在的。外在的為人所見,並且篩選刪節進入記憶;內在的則往往只有自己及少數願意探究、有機會探究的人知道。而內在故事,恰恰是外在故事的發源地。

如果你所知道的南丁格爾只是「提燈的天使」,病患的士兵們甚至願意親吻她在牆上的影子來表達心中的敬愛,那麼你只知道最表面的一層。

如果你還知道她有非凡的頭腦,是使用統計圖表的先驅,是現代護理學的創建者,把護理變成了一個值得尊重的正式行業,並知道她在自己的臥房為英國軍隊醫療所做的事,超過多數內閣成員,那麼你對她的了解深入了一層。可以說,她是英國非正式的衛生部「參謀長」,軍方醫療方面的報告文件如果不小心失落,都可以到她那裡去找到備份;她搬家的時候,各樣醫療統計報告需要幾輛貨車來搬運。她也是第一位榮獲英國「功績勳章」(Order of Miret)的女性。

這些,也還是她外在的故事。

在女性的正當職責是結婚生子打理家務的時代,如果說一名男性取得非凡的成就,是從陸地爬上三千米的高山,那麼一名女性要走出家庭並取得成就,彷彿從水下三千米開始,先要爬到岸上,攀登陸面上的高山才成為可能,否則,免談。

這正是南丁格爾的處境。時代和文化的羈絆幾乎牢不可破,「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女人在家庭的牆外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有份職業發揮上帝所賦與的能力,純粹是癡心妄想,儘管「女人常常努力想靠智力生活。這清澈、明亮的智力之月在遼闊的雪原上升起,是淒涼的。的確。但是有些人喜歡它莊嚴的荒涼,它的沉默,它的孤獨。如果被允許,如果不是被無休止地阻擋和失望,她們願意活在其中。」南丁格爾如是說。[註]

最終,她像一輪月亮一樣在歷史的地平線上莊嚴升起,萬眾矚目。那麼,她如何從水下到達陸面?是什麼那麼有力,促使她選擇「上岸」的艱難,突破了似乎牢不可破的地平線?

靈魂聽到的召喚

佛羅倫斯·南丁格爾從小被父母親戚暱稱作「佛羅」。佛羅家境富裕,幼年時在英國的家被母親看作太小,因為「只有15個臥室」。童年的花園、小馬,少女時代的光鮮舞會、沙龍、華麗旅行,進入社交場合後人們的讚譽、青睞,上流人物的追求……無數人所嚮往的東西,她什麼也不缺。

但是她覺得缺,缺一種最重要的東西:深刻、持續的喜悅與滿足。

這些為人艷羨的生活不是沒讓她開心過,興奮過,只是之後總有一種說不清的空虛和缺乏感。起初,她壓制這種空虛缺乏感,順從時代和家庭對她生命的安排:學習做有教養的淑女,按時參與家庭安排的一切活動,並陪侍父母出入,與賓客作各樣閒聊,每兩分鐘一定說些什麼調節氣氛,或出席各樣宴會,盡自己的義務。同時,她清楚地感受著其生活內容的膚淺和無聊,故常常逃進自己的想像世界,在那裡救死扶傷。

因從小智力與個性出眾,無意中常將姐姐比下去,令姐姐尷尬。父母為避免衝突,有時特別安排她們去不同的地方度假。十歲時她為此給姐姐寫信說:「禱告吧,親愛的珀珀(姐姐的小名),讓我們更愛彼此。這是神的旨意,尤其也是媽媽的願望。 」她愛著家人,愛著神,願意順服。

「1837年2月7日,神對我說話,並呼召我服事祂。」16歲時,她記下這麼一段,這份呼召非同凡響,成為她人生的指南。但如何服事,她並不清楚。這是她一生中幾聞聖聲中的第一次,從那以後,她一直尋求服事神的路,卻遲遲未得。這未得,讓她長期陷入痛苦的自責中,深覺是因為自己不配。

18-19歲時,她們全家到巴黎旅行,她以自己的優雅、機智和生動,在社交上大獲成功,母親尤其開心,甚感驕傲,看到了女兒的錦繡前程——覓得一個上流社會的夫婿。而母親很快就開始失望,因為離開巴黎前,南丁格爾就在私人筆記上寫下自責與自勉:要成為值得上帝使用的僕人,第一個要克服的誘惑,就是「在社會中閃閃發光的慾望」。

這,正式拉開了以後十幾年間她與自己、與家庭之間矛盾衝突的序幕。

花盆與樹的矛盾

一棵植物,如果是盆栽,養育它的那盆土何等重要。它會在花盆中得到需要的一切營養,以花盆為天地,並且繁茂。

可是,如果這棵植物是大樹呢?

只有兩個答案:一是讓大樹回到大地上,自由生長。二是壓抑大樹天性,不斷剪枝,剪根,讓它不要發育,不要長大,以適合花盆的大小和主人的願望。

這正是當時社會對女人做的事。認為女人是花,要活在小小的花盆裡,以它為生命的全部,為自己的天地。無數女人信從了這樣的教育,被修剪也自我修剪,好縮進「花盆」,通過家人來生活;有些人卻聽從內心的感受,會反省加給自己的一切期待。南丁格爾就是這樣的異數,而這,帶給她無盡的痛苦。

神既然給了女人激情、智力和道德活動的恩賜,為什麼「社會中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們實踐這三樣?」為什麼女人從嬰兒期起就被教育說,家庭是她們的一切,好像她們「除了家庭,沒有上帝,沒有國家,沒有對上帝和國家的責任」?

一方面,她聽從父母安排參加各樣社交活動,被人愛慕,也愛慕人,並盡職盡責在家插花弄針,管理櫥櫃,按時坐在客廳預備和參與女人該有的活動;一方面卻深覺無聊透頂,疑惑上帝把時間的禮物賜給女人就是要這樣用嗎?她自責沒有好好努力成為值得上帝使用的人。這樣的內在矛盾,讓她覺得與生活、與自己都很失聯,非常難受,甚至為此生病 。「我被告知說,與那些聰明的好男人對話應該讓我心滿意足。可我為什麼感覺饑餓、絕望,並病倒?」

神既然給了女人激情、智力和道德活動的恩賜,為什麼「社會中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們實踐這三樣?」為什麼女人從嬰兒期起就被教育說,家庭是她們的一切,好像她們「除了家庭,沒有上帝,沒有國家,沒有對上帝和國家的責任」?

而且,女人不能有自己的時間,要全然圍著家庭成員的需要轉,「一個女人如果不心甘情願地隨時被打攪,就是錯的,是壞脾氣,是誤解了女人的使命。」所以她自學護理知識的時候,必須在寒冷的清晨,於履行家庭職責之前進行。女人要像水一樣,能適合各樣需要的容器。她只能通過別人而活。結婚「是她們一生中唯一的事件。」

這樣的生活讓她感到窒息,感到像慢性的「自殺」。「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樣的人會瘋掉。」她們通常不是反叛強迫加身的要求,而是逃進內在的世界裡,逃進幻想、憂鬱或疾病中。「沒人知道這些女人在希望工作上受了怎樣的苦——包括身體上的苦。因為白天不能使用的精神能量,到了晚上會讓她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好像她們會瘋一樣。」

「我們所要的只是做點什麼,有什麼可以為之而活。」

「家庭使用人,不是按照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或者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按照它自己的需要。它不按照神造人的樣子看待他們,而是按照它自己的需要和安排。它想要一個人坐在客廳,這個家就要提供一個這樣的成員坐在客廳,雖然依照上帝的意思,例如根據他們裡面得到的神賦恩賜,可能是要讓這個成員從事科學、教育或監察活動。家庭這個系統注定會讓一些頭腦一直處在難癒的初級階段,而另外一些則處在沉默的痛苦中。」

通過不斷的剝奪和自我剝奪,「當一個女人最後終於可以說『我沒有個人的願望或計劃』時,除了是把上帝給的恩賜與天賦當成沒有價值的東西而扔掉,以世界的東西來取而代之以外,還是什麼呢?」

這些都是她的心聲,而這樣的心聲,父母並不懂。她所要的,她的家庭覺得很可怕。

通過不斷的剝奪和自我剝奪,「當一個女人最後終於可以說『我沒有個人的願望或計劃』時,除了是把上帝給的恩賜與天賦當成沒有價值的東西而扔掉,以世界的東西來取而代之以外,還是什麼呢?」

為逃脫無聊,她曾經想學數學,卻屢遭拒絕。母親說她的人生目的是結婚,而數學對一個結婚的女人有什麼用?父親認為,哲學、文學對女孩子都好,為什麼數學?她一直想出去工作,服事窮人,家庭和世俗文化都感到驚駭,認為那樣的地方有污上流閨女的清譽,因為只有寡婦、不健康和急需麵包的女人,才會去工作。

所以,南丁格爾的一切努力和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些機會,都不斷被家庭或道義責任所擊破,總是需要回家照顧某個家庭成員,或需要照料朋友的遺孤,或需要陪伴全家離開危險的地方等。雖然她願意盡責,甚至是在道義上心甘情願的,可是機會本來就不多,失去一次,就對她是一次打擊。

她想走出家庭,家庭想將她留在裡面。儘管父母在當時習俗下,雖然不同意她的想法,最終也都做出了最大的妥協,以他們可以接受的方式,給了她一切可以給的教育(如數學教育),可以給的資源,可以給的愛。可惜,有些矛盾是很根本的——花盆愛一棵樹,不肯放手;而樹,卻想成為一棵樹,嚮往大地。

提裙上岸——從佛羅到南丁格爾

樹與花盆的矛盾,折磨著雙方。時間艱難地到了1849年,南丁格爾29歲,心儀於她、她也心儀的人米勒斯不能再等她了,最後一次向她求婚,而她拒絕了。儘管她強烈地思念他,儘管智力和激情上,她認為米勒斯都能滿足她,但是「道德生活」上不能,因為純粹的家庭生活對她來說彷彿自殺。

她的「不知好歹」讓母親和姐姐憤怒又絕望,已有矛盾的關係進一步惡化。南丁格爾不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再度出現了問題,愧疚感泰山壓頂,她不僅暈了好幾次,而且也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日子恍惚,一切都像是「做夢」。

第二年,她30歲。仍然虛弱的她有這樣的記錄:
2月2日:坐在Karnak(埃及一地)的臺階上,神又對我說話。
3月3日:病了。早上沒起床。
3月7日:早上的時候神叫我,並問我是否願意為祂做好事,只為祂,沒有名聲。
3月9日:獨在小屋的半個小時,我回答了上帝的問題。
3月15日:上帝將我從一直有的思想攻擊和謀殺中解放出來。
3月21日:沒讓最大的敵人打攪到我。
4月1日:不能出去,但是希望神完全按祂的方式行事。我喜歡看到祂完全按祂的喜歡做事,無需告訴我理由。
5月12日:今天我30歲——基督開始祂使命的年齡。現在,不要再有孩子氣的願望。不要再有愛情。不要再有婚姻。現在,主啊讓我只思想​祢的意願,只想​祢要我做什麼。噢主啊,​祢的願望,​祢的願望。
5月18日:明天是聖餐主日,我已經讀完了我的歷史,一部有悲慘的災難、錯誤和為自己求偉大事情的盲目虛榮的歷史。
5月19日:神啊我把自己交在​祢的手中……如果讓我繼續受苦是​祢的意思,那就受苦吧。
5月21日:(病了)現在我30歲了,原以為這一年我會完成在凱撒斯韋特(Kaiserswerth,德國一個護理貧窮病患的中心)的使命……。讓我只成就上帝的旨意,讓我不要為自己求偉大的事情。
6月10日:主對我說話。祂說:「每一小時用五分鐘思想我。」
6月18日:我毫無去甲板上願望。我讓所有光輝的日出,美麗的日落和可愛的月光越過我。我沒有願望,沒有精力,只渴望睡覺……敵人對我來說太強大了,我試了一切……一切都是徒勞。
7月1日:我躺在床上,呼求神來救我。

不久後到了柏林,她被帶去參觀醫院和慈善機構,精力立刻得到了神奇的恢復。7月15日,她寫到:「我立刻感到生活是多麼豐厚。」之後她去了凱撒斯韋特。在8月13日離開時,她說:「我感覺非常勇敢,好像再沒有什麼可以煩擾我。」她完全康復了,充滿了精力。

但造訪凱撒斯韋特讓母親和姐姐非常憤怒,家庭矛盾進一步惡化,風暴不斷。悄悄成為她同盟的父親也甚感無奈,常常退避。年至30,南丁格爾什麼也未能做,除了一直持有的做點什麼的願望。但這願望出土了,開始了它自己的生命,因此她一邊忠實地履行家庭責任,一面尋找護理機會,一面繼續尋求與母親和姐姐的和好,無數次謙卑溫柔地請求她們。最後一次是在她31歲時的八月:「給我時間,給我信心,相信我,幫助我。對我說『跟隨你裡面聖靈的指導』……我所愛的人,讓你們難過我無法承受。給我你們的祝福吧。」但是,沒有回覆,她也從此終止了懇求。

南丁格爾的《卡桑德拉》

32歲時,她像小孩一樣被母親嚴格管控,一言一行都在監督中,包括信件來往都要審查。這一年,南丁格爾寫下名為《卡桑德拉》(Cassandra)的故事,放進了許多自己對女性生活的思考和感受。主角因為既不能在生活中找到快樂又不能改變生活而死,但那死是美麗的,是被擁抱和歡迎的,因為死亡帶來了最終的自由。

寫完《卡桑德拉》,主角倒下了,作者卻從她極度的痛苦中緩緩站起,眼光變得清澈而堅定,一切內在掙扎塵埃落地。她寫信告訴父親:「我希望我已經開始擁有自己。」同時告訴母親:「我將出去找工作這是肯定的……妳現在一定要把我看作是結了婚的女兒,或者是一個兒子。」

33歲,她搬出了父母的家,在倫敦一個私人慈善護理所,開始了她一生的護理生涯。「我認為人把感覺都浪費在言詞上了,它們應該全部被提煉為帶來改變的行動。」

這一年,父母的佛羅,正式成為她自己:南丁格爾。

「耶穌基督將女性從純粹的奴隸地位、從僅僅為男性激情服務的地位提升,祂因為自己的同情心,提升她們成為服事上帝的人。」

南丁格爾浮出了水面,提裙上岸。

後記:

長江後浪推前浪,歷史的進步往往是在代際更替中發生的,造成父母痛苦的因素,從大視野看,也往往是時代進步的原因。然而,一代一代的父母,注定要有程度不同的掙扎和痛苦;一代一代的年輕人,也注定要在不同程度的痛苦與掙扎中成長。代際感情,既阻礙也支持,既拆毀也建造。願這篇文章,也給母親們及女兒們,帶來一個打量自身關係的視角。

註:本文參考資料及引用來源

  • Florence Nightingale’s Cassandra, Myra Stark, The Feminist Press,1979
  • Florence Nightingale,Cecil Woodham-Smith, McGraw – Hill Book company, Inc,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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