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薛菁
日期/2021年5月31日
劃開深沉的海洋
船隻緩慢而穩定地向前航行,划開深沉的海水,在船舷邊捲起朵朵浪花,隨即沒入靛藍的海波。這是1869年,黛伯拉·道濟(Deborah Matilda Douw,以下簡稱道濟)站在甲板上,向海天交界處深深凝望,遠方隱隱浮現陸地的輪廓,天津港遙遙在望,這是她進入中國的口岸。這一年,她懷抱著宣教理想,初次來到中國,完全料想不到這陌生的土地,將會帶給她人生怎樣的衝擊?
沃土中的種子
1835年4月19日,道濟出生於紐約州奧爾巴尼(Albany, New York)。她的父親在該地擁有大片土地,母親是法官的女兒,家族與美國數個深具政經影響力的豪門,有著親族關係。優渥的生活環境,給道濟提供了良好的教養和成長,卻無法讓她免於生命中的悲喜波折。
道濟是八個孩子中的長女。1840年, 道濟的二弟帕斯寇 Pascal出生,一年後因病夭折;1844年全家喜悅迎來三弟貝克曼Beeckman,卻也在1845年離世。她看見母親生產過程的艱難和失去孩子的痛苦;也見到家人在失喪之中, 仍然在信仰上堅立,仰望依靠神走過低潮。這樣的家風,讓道濟在耳濡目染下建立深厚而虔敬的信仰;也因為弟弟們早夭,使道濟對婦女和幼兒尤為關注,為她日後決志宣教,致力於婦嬰福祉埋下種子。
1869年,道濟代表美國婦女聯盟及「宣教士異教徒土地協會(WUMS)」首次進入中國。 她與另外兩名女宣教士去往北京,開設一所女子寄宿學校。
WUMS是最早允許單身女性從事傳教工作的組織,在不宜或禁止男傳教士的情況下,為宣教禾場的拓展,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因為這樣的機緣,使道濟能夠深入中國的婦女群體,了解她們的生活和困境。
蕭蕭梧桐落葉深
秋天的黃昏,北京的大街上熙來攘往:拉著煤的駝隊,賣糕點的小販,趕著去天橋看熱鬧的人群。讓這座經過戰爭洗禮的千年古城,在夕照之下,顯得濃墨重彩。
道濟和一位女孩,行色匆匆地穿過人群,走進胡同裡的一處院落。他們趕著去幫助一位難產的婦人。
小院裡的一間屋子,嚴嚴實實地放下窗簾和帳幔,黑暗中燃著一盞油燈,一個女人躺在床上,臉色灰敗地低聲哀嚎。接生婆和一位老太太把她摻扶起來,試圖讓她以坐姿生產,却毫無助益,孩子依舊固執地不落地。女人的臉色越發慘淡,痛苦使她的面孔扭曲,發出可怕的呻吟,空間中瀰漫著詭譎的生死拉鋸。道濟想要協助,但基於人們對西方人的警戒與排斥,她只能在一旁焦急。只見接生婆用手推揉女人的肚子,勸慰著:「再用點力,孩子馬上下來了……。」
然而,除了婦人的哀嚎,聽不見嬰兒的啼哭。隨著黑夜來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眾人開始不安,接生婆口中唸唸有辭,似乎在進行一種古老的儀式,整個過程充滿荒謬的鬼魅感。她不斷用手推擠著婦人的肚皮,當孩子的一隻腳從產道露出,接生婆立刻把鞋套在嬰兒的腳上,相信他會自己走出來。然而,一切只是徒勞,經過一夜痛苦,黎明來臨前,婦人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冰冷地躺在血中,失去氣息。
這是令道濟心碎的一刻,她目睹產婦的生命,因無知和迷信而失喪,卻束手無策。
回想在北京的這些日子,她見到許多匪夷所思的景象。有一次經過一條僻靜的胡同,一個女人坐在敞開的門洞裡奶孩子,約莫兩歲的男孩,耳朵穿了耳洞,垂掛著一條紅線,正蓄膿紅腫。道濟一見之下大驚,詢問身邊同行的中國女孩,方知道,原來人們相信:男孩若能戴一只耳環,病魔就會因認不出性別而放過他,才能平安長大。然而,未經消毒處理的傷口,往往造成細菌感染,引發更嚴重的病症,使得兒童么折。更何況母親在哺乳之間,無意中接觸孩子身上的細菌,也將造成間接感染,引發乳腺炎甚至更致命的狀況。這在西方很普及的衞生知識,對當時的中國人而言,卻是聞所未聞。
走出小屋,清晨的寒氣冷冽而濃厚,院落外的梧桐散落一地黃葉,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響,似乎為底層生命的無奈發出悲吟,讓道濟的心感到滄涼而沉重。
擡頭看天,破曉的天色,陽光穿透雲層閃耀出光芒,令她想起耶穌。耶穌傳道的那些年,不僅僅只是教導人;祂還走遍加利利,趕鬼、治病、讓瘸子走路、使瞎子看見;當祂差遣門徒出去,也吩咐他們要「醫治那城裡的人」。想到這裡,道濟突然領悟:作為一個宣教士,她的使命,不僅要救贖人的靈魂,也該醫治人的身體。於是暗喑下定決心,在傳福音的同時,要把西方先進的醫療觀念引進中國;把古老愚昧的作法深深掩埋。
時雨濟春風
當時的中國,還在太平天國的餘緒下動盪,清廷的統治搖搖欲墜,與西方的衝突日深,社會上到處充斥著貧苦人群。龎大的文盲人口,醫療衛生的觀念落後,仰賴的生活智慧,往往只是前人的經驗,光怪陸離的迷信叢生,對婦女和兒童傷害極大。
為了徹底改變這些景況,1877年,道濟離開中國返回家鄕,展開漫漫的募款過程。她以八年的時間輾轉在美國各地,為中國的婦幼大力奔走,最終募集到八萬美元,重新踏上東來的旅程。決心以過去見證的苦難為基石,為福音、為中國做更好的籌劃,帶來更大的希望和改革。
1886年的道濟醫院
1885年,當輪船再次在天津靠岸,道濟馬不停蹄地回到北京,用募集的資金在安定門交道口北二條,蓋了12間平房,成立了中國第一家婦嬰專科醫院——「女子醫院」。醫院成立後,道濟積極地推廣新法接生,希望能夠降低婦女和嬰兒的死亡率,也全力推動並教育民眾預防注射,增加兒童的存活機會。
然而從鴉片戰爭以降,人們對洋人充滿疑懼,坊間流傳大量荒誕不稽、匪夷所思的流言:傳説著洋人取人內臓、挖人眼珠、吸取人精等;更有甚者,誘拐幼童,烹而食之⋯⋯。
中國從官方至庶民,刻意將洋人妖魔化,以恣意誇大的謠言,挑起對西方的仇恨,教士被殺、洋人遭攻擊的事件時有所聞。因此女子醫院建院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在詭譎的大環境中,隨時要面對人們莫名的惡意。
然而道濟秉持著對神的信心,深入中國婦女的生活之中,主動關懷, 懇切開導,一步一腳印,逐漸卸下人們的心防。數年過去,從初期民眾的懷疑觀望,到後來西醫的長處和效用,漸漸被人們認識接受,醫院獲得了長足的發展。不僅如此,道濟還引進其他科別的西醫,在中國發展了多家教會醫院。與此同時,開辦了護理訓練班,積極培養中國助手,這就是中國的第一所護校:「道濟護理學校」的前身。
此外,道濟並未忘記宣教的初心,她與美國婦女聯合協會一起,成立了道濟基金會(Douw Fundation)。在北京開展醫療工作的同時,也在上海進行福音工作,為兩名宣教士、一所聖經學校和他們的教師提供支援。另外還資助了基督教聯盟北京宣教團,為效法耶穌基督,在醫治人的身體之時,同時拯救人的靈魂。
濫語成傷
除了鴉片戰爭的恥辱,中國自甲午戰敗以來,割地賠款,民生困頓,本土經濟處於崩潰邊緣,人民將中國的積弱不振, 歸咎於列強侵略,使得民族主義高漲。再加上長期被妖魔化的洋人形象,仇外之心如野火燎原,義和團的聲勢在這樣的背景中逐漸坐大。光緒年間,直隸總督裕祿縱容義和團對洋人滋事,教案叢生;慈禧太后亦給予默許,讓拳民進入北京牽制洋人。到了1900庚子年,義和團因官方的放縱而失控,終於釀成宣教士在中國最大規模的殉道事件—「庚子拳亂」(又稱義和團事變)。
庚子拳亂時,道濟被圍困在領事館內近兩個月,看到教堂、醫院、學校被破壞殆盡。除了自己付出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許多外國宣教士和教民都慘遭殺害,心理受到極大的衝擊。回到家鄉後,一直無法從這場可怕的經歷走出,庚子年的殺戮成了她一生的夢魘,在憂傷之中,精神日益耗損,於11年後的1911年與世長辭。
道濟一生最精華的時光,都在為中國的婦女和孩童奔走,為了他們的福祉殫精竭慮,然而中國卻以痛吻她,讓她留下志業未成的遺憾。然而,物換星移,走過時代再回首凝望,見證了道濟的努力早已匯入時代的洪流,一起形成推動中國發展的力量。
化做春泥
庚子拳亂後,中國處於列強瓜分的危機,多個宣教組織動員力量遊說各國國會,對中國得以保持主權完整功不可沒。對於清廷賠款,許多宗教團體,紛紛請願呼籲:取之於中國、用之於中國;或興學,或建醫院、或推動慈善事業,為近代中國的發展作出貢獻。現在的清華大學、山西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前身為中法大學)都是以庚子賠款建校;北京協和、上海同濟、成都華西、濟南齊魯、台灣馬偕⋯⋯等醫院,都是以賠款建立基石。
1917年,為了紀念道濟女士,在當初的女子醫院原址,也以庚子賠款,重建了一棟三層的建築,和男子醫院合併,命名為「道濟醫院」,是為今日「北京市第六醫院」的前身。
耶穌說:「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23-24)
道濟,與許多宣教士一樣,把生命播種在中華大地,她的生命如嘉禾美實,孕育出更多的生命。百年已過,她胸懷大愛所留下的腳蹤軌跡,化做春泥,為近代中國的婦幼衛生和醫學,提供了一方成長的沃土。
作者簡介:楊薛菁 現居美國德州,喜歡歷史,喜愛閱讀,認為最快樂的事是散步和放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