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傷逝者同行——訪葉美珠牧師

採訪/ 邱清萍
日期/ 2015年

葉美珠牧師在美國牧會十五年後,神帶領她到台灣台北靈糧神學院事奉,為專任老師與輔導處主任,且帶領『伴你走過憂傷路』支持小組及培養種子老師。葉牧師現任本團契靈命塑造事工主任。

邱:生離死別是一條憂傷的歷程,甚麽動力驅使你去隌伴别人走這條路?覺得擔子沉重嗎?七年裡你的感受如何?

葉:這條路不是我刻意走上的,因我在這方面完全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七年前我在洛杉磯牧會時,與角聲癌症關懷協會一起合作,當時需要成立一些支持小組幫助逝者家人從憂傷中走出來。我參考美國癌症協會所出版的《哀傷支持小組手冊》,在實際的關懷輔導中漸漸累積了一些經驗。一路走來,我深深體會神靠近憂傷的人,醫治破碎的心,每一個願意來到主前求幫助,神一定醫治拯救。

有些人還經歷極度痛苦的遭遇,例如家人自殺、或被謀殺、意外死亡或患絕症而死等。每次聽到他們的故事,我都覺得自己力量太微小,必須抓住神。我常想:我只能陪伴他們兩個月,若他們在過程中遇見神,神可以陪伴他們一生。過去七年的服事,讓我親眼目睹神很真實的觸摸、醫治這些人的傷痛;透過小組,我也看到同路人的扶持是多麼重要。雖然常常陪伴他們走過憂傷,但不覺得擔子太重,每次帶完小組,心中都充滿對神無盡的感恩。

邱:你要常常進入他們的感受,這種認同感是否也來自你個人曾經歷過的喪親之痛?

葉:我三歲喪母,從小到大都有一種遺憾和失落感,但家人從來不敢提這事,避免去碰這件傷心的事,我也因此沒有機會去處理裡面的情緒。在成長的過程中,內心常覺無助,沒有安全感。直到上神學院,有一年多時間我曾接受輔導,才發現這個失落是如此深刻影響了我的自我評價,和與人的互動。那段時候,除了輔導,神也透過內在的醫治與默想的操練來幫助我,帶我走出哀傷。每天早上我來到學校的禱告園,安靜的坐在那裡,有一個小時之久,默想和求耶穌的愛來充滿我的心。這樣經過一年時間,我發覺內心的空洞都被主的愛填滿了。

也因為自己的經歷,我設計『走出憂傷』的課程都包括這三方面:輔導、內在醫治及屬靈的操練。我發覺若只停留在前兩樣,不過講出問題,清理了『垃圾』而已,若沒有神的話與神的愛來填補,痛苦的感覺會再回來。通常第一、二、三堂,他們都哭哭啼啼的,甚至有人問我:『老師,我是否就這樣哭下去!』但是當神的愛觸摸到他們的心,神的話抓住了他們,轉機就來了,有時是很驚人的轉機。

我很驚訝,同一段經文在他們不同的處境都能很直接對他們說話,真的,人有神的話就能得到醫治。所以在過程中,我很注重帶他們默想神的話,做歸心的禱告等。我的工作其實很小,不過提供他們一些線索去面對自己的問題,然後帶他們去經歷神,其餘就是神的工作。

邱:基督徒有永生的盼望,喪親喪偶時感到哀傷,是沒有信心的表現嗎?

葉:永生的盼望是神的應許,耶穌的復活是可靠的確據。但我們仍活在肉身,會有人性的感覺與表現,當然,憂傷若拖得太久,就是一個提醒,也許我們裡面有一些問題需要處理,要容許傷逝有一個過程。

若離去的親友是久病而逝,哀傷者可能已度過最艱難的階段,憂傷會比較快過去。但對於一些沒有預期的死亡,傷痛才剛開始,我們要容許足夠的時間,否則會一直停留在恐懼戰驚的情緒裡。何況傷逝會牽扯其他的問題,如過去的恩怨情仇,未解的結和財務、兒女、姻親一大串的包袱,這些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背一些經文就立刻消失的。

耶穌站在撒拉路的墳前不也哭了?我在書裡提到人會傷痛最少有四個原因,是很正常的,因為有愛就有感情,失去的時候就會感到失落。

邱:所以不是信心的問題,乃是必須面對與處理,你可否分享一個例子,有人很久不處理而留下甚麼問題?

葉:有一位從柬埔寨來台灣的朋友,當年父母把他和姐姐送來這邊求學,父母回去的時候正遇上赤柬的統治,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都在那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中喪生。她來我們的小組時已經六十多歲,她一直很內疚為甚麼當時沒有回去柬埔寨找出家人傷亡的真相及葬身地點。四十多年她把這些傷痛藏在記憶的箱底,翻出來時感情好像洪水破堤一樣,她在小組裡一邊講一邊哭,而且哭得像小孩子一樣。其實她的情感是停留在十幾歲當年的感受裡,雖然過了幾十年,還是那麼新鮮真實。過後她自己也感到驚訝,不過她當年也實在沒有能力去處理。

邱:那你是如何帶領她走出憂傷?

其實還有許多的例子,在小組裡,我帶他們步步走過每一段的歷程,包括:承認失落與哀傷、經歷哀傷、回顧過往、總結告別、調整空缺、重新上路,最後是歡慶生命。特別重要是接受不能再跟所愛的人互動的事實,而能放手說再見。我們當中就有一位女士再婚以後仍然無法對已過世十多年的前夫放手,仍深深眷戀著他,這對現任丈夫既不公平,也會影響現在的婚姻。半年後她告訴我她終於可以完全的放下了。但前面的歷程不經過,這種切割很難做到,很多人最大的轉化就是在此。

我曾親眼目睹一個很深刻的『放手』經歷。我曾參加一位老祖母的喪禮,在聚會完畢大家走出禮堂時,喪家在門口放出一百隻白鴿,那一刻我看見他們放開手或打開鳥籠,然後看著鳥兒往光明的陽光飛去,那是一種很大的釋放。我們的放手不表示要忘記已故的親友,乃是經過調整,他們的生命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份,可以把他們交託給光明之主,這樣我們才能繼續走好餘下的人生之路。在小組中,我常會邀請傷逝者把過世的親友想像成自己最愛的動物或象徵物,然後把他/她交給主,作一個放手的禱告,我發現這樣的放手,醫治才能真的完成。單單讓他們發洩情緒是不夠的,也要帶他們與主相遇,經歷主的愛與信實。很多人在這階段就好像經歷了靈性的更新與復興。

在此不可能詳細的說,大家可以閱讀我去年出版的書——《伴你走過憂傷路》。

邱:聽說今年三月要出第二版,可見這是許多人都需要學習面對的課題,就算現在不需要,總有一天會需要。哀傷處理不好會有甚麼後果?

葉:我以前的一位老師說:「失落的哀傷歷久不癒,累積下來就會成為沮喪(depression)」。美國四個人就有一個會有沮喪的問題,我相信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沒有好好處理失落感。當然不處理好還有其他的後遺症,如悲觀、沒法積極的生活、生病找不出原因、活在過去等。

邱:傳道人常要安慰傷逝者,有甚麼要注意的事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葉:傳道人經常要幫助會友處理生離死別,對傷逝會經過的歷程,和可能帶來的影響要有一些認識和瞭解,否則幫助人的同時也會帶來一些傷害。有一組員朋友夫妻很恩愛,是很成功的商人,但先生忽然得了肺腺癌,三個月就走了。她在過程中懇切求神醫治,但神沒有應允,她那時剛信主,就對神非常的生氣忿怒,一位老牧師去看望她,聽見她一些對神埋怨的話,就對她說:『你要跟上帝道歉,你不可這樣對神講話。』她說當時很驚愕,所信的神為何這樣『不講理』,就更生氣。老牧師所講的可能不是錯,但因缺乏瞭解哀傷需要一個過程,如何講和在甚麼時候講都很重要,結果不但沒有幫上忙,還雪上加霜。

邱:聽說去年(2014)台灣金馬獎的最佳女主角陳湘琪曾在你帶領的小組裡,後來她在見証中說她在這課程裡得到了幫助與扶持,你對她有甚麼印象?

葉:她來的時候就像其他小組組員一樣非常的難過,原來她一直在台灣北藝大教書,與父母的關係非常親蜜,可惜他們在同一年病逝,相隔只有幾個月,對她的打擊很大,整個人就像掉下深谷,生活失去動力。在小組裡我對她有兩個深刻的印象,第一她能很清楚表達她的情緒,甚至帶動整個小組表達的氣氛。有一次她分享為母親做「插管」的決定感到很內疚,因為讓媽媽多受苦兩個月。她描述這個過程那種的逼真和真情流露,好像歷歷在目,所有組員都哭得像淚人,我的心也受很大的震盪。後來我問她在北藝大教甚麼,她說教戲劇表演。

另外有一次我帶病教課,她告訴我前一天晚上曾為我禱告,然後就在課堂裡為我祈求,她的禱告很真誠,讓我覺得她是很靠近神的一個人。她帶我們小組去參觀她的學校,我有機會認識她生活的另一面,看到她如何融入教學,對學生很親切,也很自然與他們分享信仰,且帶領學校的團契。她實在把信仰與工作融合得非常好,她在金馬獎和台灣電影節的頒獎禮中都把榮耀歸給神。

邱:你提到去了《迴光奏鳴曲》的首映禮,有甚麼觀感?

葉:陳湘琪邀請我去,說這部戲是她走出悲傷的經歷與見証,尤其是最後一幕。在那一幕,女主角用盡全力,終於撞開那道關得緊緊的門,象徵她衝破一切難處走出悲傷,據她自己說:『這一幕見證了我的經歷,靠着神沒有甚麼門是打不開的。』對我自己來說,看到她拿獎,我很深的體會是一個充滿負面情緒的人走出了悲傷,就能迸發神放在她裡面的生命力與創造力,甚至產生如此燦爛的光輝。走出來之前,有兩年時間她都不願意接戲;但走出後,她能把過去澎湃的悲傷情緒在電影中演譯得如此淋漓盡致,而最後那一幕門被撞開也見証了她已經得到釋放,自由了。我相信觀眾內心若有禁錮良久痛苦的情緒,也會受感染得到釋放。

註:

以下是陳湘琪在好消息goodtv 節目的專訪,非常精彩。